腊月初七的辰时,天刚蒙蒙亮,荣国府西角门的铜环上还凝着昨夜未化的雪霜,霜花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白的光。门房老刘头裹紧了那件浆洗得发脆的蓝布棉袄,棉袄领口的棉花都露出了些白絮,他缩着脖子,用冻得通红的袖管反复擦拭着窗棂上的冰花——那冰花层层叠叠,像极了往日里大观园里姑娘们绣的缠枝莲纹样,只是如今看着,只剩满心的寒凉。忽听得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,“咯吱、咯吱”踏在积雪上,带着些急促的节奏,老刘头心里一动,忙扶着门框探出头去。
巷口停着一匹枣红色的马,马身上沾着不少泥雪,呼吸间喷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。马上坐着个穿青布短打的驿卒,怀里紧紧抱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,木匣边角隐约能看到铜片的光泽。驿卒正勒着缰绳往这边张望,见老刘头探出头,便扬声问道:“敢问,这是荣国府么?”他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来的,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散成细碎的雾。
老刘头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门框。自上月贾府被抄,那些往日里踏破门槛的世交亲友,如今连荣国府的门都绕着走,连府里丫头们托人寄信回家,都得偷偷摸摸的,这会儿忽有驿卒上门,不知是带来了什么消息。他忙点点头,又往院里望了望——院里的石板路积着薄雪,往日里洒扫的仆役如今只剩两三个老弱,此刻连个人影都见不着,便压低声音道:“是这儿,只是府里如今……”话没说完,驿卒已翻身下马,把木匣递了过来,指了指匣上贴着的黄纸封条:“海疆寄来的,收信人是贾宝玉,劳烦您签收画押。”
老刘头双手接过木匣,只觉触手冰凉,油布上还沾着淡淡的海腥味,那味道混着雪水的寒气,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——想来这信是从千里之外的海疆辗转送来的,不知经过了多少驿站、多少风霜。他不敢耽搁,把木匣揣在怀里捂着,快步往府里走。路过穿堂时,见廊下那只朱漆鹦鹉笼还空着,笼门被风吹得“哐当、哐当”作响,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格外刺耳。前几日天冷,那只曾会学黛玉吟“冷月葬花魂”的绿鹦鹉,硬是被冻毙在笼里,丫头们连埋它的心思都没有,只把空笼留在这儿,倒比往日里鹦鹉的雀跃声,更显这残园的冷清。
走到怡红院门口,老刘头的脚步顿住了。往日里雕梁画栋的怡红院,如今早已没了半分热闹——院门上的朱漆大块剥落,露出里头暗沉的木头纹理,像是老人脸上干裂的皮肤;台阶下的青苔裹着一层薄雪,踩上去滑溜溜的,连个清扫的人都没有;院里那几株曾经开得繁盛的海棠,如今枝桠光秃秃的,枝头上积着的雪,压得枝条微微弯曲,像是喘不过气来。老刘头清了清嗓子,往里喊了声“宝二爷”,声音在院里打了个转,才见屋门缓缓推开。
宝玉披着件半旧的青绸棉袍走出来,棉袍的袖口都磨出了毛边,领口也有些发皱。他头发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着,几缕碎发垂在额前,脸色苍白得像纸,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——自从黛玉去后,他夜里总难安睡,时常对着黛玉生前用过的那方素色帕子发呆,有时坐着坐着,天就亮了。见老刘头站在门口,怀里还揣着个木匣,宝玉先是愣了愣,随即脚步匆匆地走下台阶,棉袍的下摆扫过台阶上的雪,溅起细小的雪粒,落在他的鞋面上。
1.木匣启封:墨痕藏霜雪
宝玉的目光落在老刘头怀里的木匣上,瞳孔微微一缩——那木匣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,是江南特有的樟木所制,边角用黄铜片包着,黄铜上还刻着简单的回纹,正是去年探春远嫁时,他亲自去琉璃厂的木作铺挑选的。当时他还特意让工匠在匣底刻了个小小的“探”字,想着妹妹到了海疆,见着这匣子,便能想起京城的家人。“老刘头,这是……三妹妹那边来的?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,伸手去接木匣时,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老刘头的手,才发觉自己的手竟比冬日里的积雪还要凉。
老刘头点点头,把木匣轻轻放在宝玉怀里:“是驿卒刚送来的,说是从海疆总兵府转来的,特意嘱咐要亲手交给二爷您。”宝玉没再说话,双手紧紧抱着木匣,转身往屋里走。木匣不算重,可他却觉得怀里像揣着块千斤重的冰,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。进屋时,一阵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吹得桌上的烛火晃了晃,他忙把门掩紧,将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桌上。
炕桌上摆着个小小的炭盆,盆里的炭是前日从当铺赎回的旧炭,烧得并不旺,只有几点微弱的火星,勉强能让屋里维持着不结冰的温度。宝玉蹲下身,用小铁铲轻轻拨了拨炭盆里的灰,想让火再旺些,可火星只是闪了闪,又暗了下去。他叹了口气,重新坐回炕沿,指尖在樟木匣的铜片上反复摩挲——铜片早已没了往日的光亮,沾着些海疆的盐渍,摸起来有些粗糙。
他记得清清楚楚,去年探春出嫁前,他还拿着这匣子跟探春开玩笑:“三妹妹,这匣子你可得收好,将来若是想京城了,就看看匣底的字,要是实在想家,就装些海疆的特产寄回来,让我们也尝尝鲜。”当时探春还笑着捶了他一下,说他“就知道吃”,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。可如今匣子回来了,却不知里头装着的,是喜是忧。宝玉深吸一口气,解开木匣外的油布——油布缠了三层,每一层都裹得极紧,像是怕里头的东西被冻着、被碰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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